从书画作伪史到“苏州造”

发布日期:2014-11-20

古书画鉴定的需要,是因为作伪的猖獗。而近世以来,造假之间,集中在几个大区域。具有作坊化、分工细、专业化程度高的特点。遂成一个特殊的时代现象。如“扬州造”专攻扬州八怪金冬心、郑板桥和石涛;“湖南造”专伪曾国藩、何绍基、左宗棠、曾国荃、齐白石。“北京后门造”:专造宫廷画即专署“巨某某”款的细密画。“河南造”专造宋元,但水平不高。但即使再有得逞于一时,毕竟不出扬州、湖南、开封、北京有限地域,影响不了整个书画鉴定界。上海没有一个专门的“造”的名号,但以谭敬为首的伪画班子却堪称专业化程度最高,以后会专门涉及之。相比之下,值得深入研究的,倒是赫赫有名的“苏州造”。

  “苏州造”质量高、品质精、辐射面广,在作伪界首屈一指。从明代开始,(一)倚仗明代书画风气极盛,名画家如吴门四家集聚而成全国中心;(二)收藏家居全国之冠;(三)江南经济高度发达;(四)文化优势明显;等等,不但书画史独占鳌头,收藏作伪史也是睥睨一世,无与匹敌。比如,苏州专诸巷、桃花塢、山塘街书画铺鳞次栉比,是作伪的最好出口。作伪范围,不仅限于吴门画派。有专业伪唐宋青绿山水如李思训、李昭道、张择端、赵伯驹、赵伯驌,乃至明代本朝仇英仇十洲的,设色华美,多用绢本,画工细密,造型平庸板滞,人物或工笔山水为主体。在民间极少宋元收藏的情形下,它极适合商贾们攀附风雅的市场需要。但正因一味工细俗笔匠气,被行内蔑视为“苏州片子”。直到清代中期才渐渐消歇。又有詹仲和(僖)专仿元代自赵孟頫以下,不仅画作工细罗汉、兽马可以乱真,连最难的赵体书法仿作也可以得心应手。甚至还可以仿元画同时名家如吴镇、夏昶。姜绍书《无声诗史》喻曰:“写墨竹风杖露叶,可远追仲圭(吴镇)近接仲昭(夏昶)”,像这种以一人研究仿伪一代画风,在其他地区作伪史记录中还没见过。钱泳《履园丛话》举一事,足可证“苏州造”之势大:

  “清顺治间,有钦某住苏州专诸巷,父子兄弟俱善作伪画,后来所传之宋、元画家小条、断幅、巨册、长卷,大半出于其手。世称‘钦家款’。”

  一大家族都专事伪宋、元画风,试想(一)是需要多细密的分工合作?(二)是具有多大的市场需求量啊?

  宋、元如此,明朝同代如何?同是姜绍书《无声诗史》载:朱朗随文征明学画,谊为师徒。有时也为文征明“代笔”。有时也“托名以行”,画些仿文征明的山水画牟润利。一客商夜宿苏州,属童子携润访朱朗宅,求仿居赁相邻的文征明(衡山)山水横卷一件,未料夜深人静,不辨府邸,童子误入文征明宅并误认文征明为朱朗,道委托出作伪之意。文征明宅心仁厚,恐隔壁朱朗得知尴尬,又恐童子回去受责,遂笑纳礼金,谓童子曰,“我画真衡山,聊当假子朗,可乎?”次日传为笑谈。

  不但坊间匠人专门作伪风气极盛,连文人儒士也介入进来。同时代的例子,是赫赫大名的王百縠。清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云:

  “骨董自来多赝,而吴尤盛,文人皆以糊口。近日前辈,修洁莫如张伯起,然亦不免向此中讨生活。至王伯縠全以此作计,可笑也!”

  在沈德符这样的大学者心目中景仰的前辈大儒张凤翼(伯起)、王墀登(百縠)居然也出此作伪之事?可见同时代的苏州人对书画作伪热衷到什么程度了?

  “苏州造”的后世记录,则推大收藏家顾文彬与吴云。

  顾文彬,苏州人,官至浙江宁绍道台,撰述《过云楼书画记》的主人,藏书古籍、扇面亦成规模,正宗的文人学士。明清名家名作如杜琼沈周文征明祝枝山孙克弘蓝瑛,收藏宏富,所在多有。在清季收藏史上蔚为大国。吴云,浙江吴兴人,官苏州知府,性喜金石鼎彝、法书名画,收藏明清书画极众,正宗的金石家。

  一个贵为道台,一个贵为知府,而且两人为亲家,又同为挂了号的收藏家,据记载,却利用吴平懂金石而以印章仿制为路径方式;顾文彬善著述(过云楼书画记)为文字著录,合作作假。又清末民初苏州的大收藏家庞元济(虚斋),也有把收藏的一些近似宋人风格的明人无款小画,添上马远、夏珪名款卖到西洋去的传说。书画鉴定史上“苏州造”的演绎史,真是妙趣横生、涟漪无穷!仅仅了解“扬州造”“湖南造”“北京后门造”“河南造”“苏州造”等等现象故事并作介绍,是容易的。但梳理出“苏州造”那不可取代的作伪史价值、鉴定史价值,我想我们是深入推进了一步。接下来,应该探讨更深层次的地域文化价值观、学术风气、经济基础、市场发育等等相关课题。套用一句流行语:那么,接下去问题来了:

  一、为什么一门父子兄弟会同时从事专门作伪行当?

  二、为什么一人会专注一个时代如元代的画风作伪?

  三、为什么文人士大夫会不顾形象节操一同混迹作伪?

  四、为什么贵为知府道台在收藏界负盛名者也会热衷于此?

  五、为什么这些现象都发生在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