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目中,李一先生首先是一位学者,其次才是书法家。事实上,纵观书史,几乎所有的名家、大家皆非职业书家,真正以写字为业者反倒是一向不入书史品第的民间写字匠,如众多敦煌写经的作者。韩愈有句云:“余事做诗人”,所以如此者,诗乃文之余也。至于书画,更是余事之余。李一在《书写的欣悦》一文中也自承:“迄今为止,我学书法一直处于业余的状态。”
虽然斯为小道、末艺,但欲在书法领域有所成就,则非渊博的知识和深厚的学养不能到。“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刘熙载《艺概》)书法作品所体现出来的精神境界与品格高下,皆为作者内在学养、修为的外化,如是而已。我所读到李一先生的第一本书是《中国古代美术批评史纲》,这是他在博士论文基础上完成的一部力作。尽管中国有汗牛充栋的官修史书及私人修史,但论及美术史必须承认,我们的古代美术史论著是相当零散、随意而缺乏系统的。不确定性与模糊性是中国古代文艺批评的通病,不独美术为然,因而作者所面临的任务无疑浩大而艰巨。此书运用新的研究方法对一些以往似是而非或缠杂无绪的概念与关系进行了规整、梳理,揭示了美术批评的发展规律,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他的研究涉猎广泛,可谓古今中
外,加之中西比较,其他比较重要的美术史论著尚有《新中国书法 60 年》(合著)、《后现代主义与当代绘画》及《中西美术批评比较》。书法理论研究当然是他的一个侧重点,出版有《八大山人书法》《共和国书法大系》等。
忝为同行,深知主编一本杂志的繁忙与辛苦,但李一先生在编辑工作之余,竟有如此丰硕的学术成果,其博学与勤奋实在令晚辈如我等汗颜无地。五年前,我曾蒙赠《李一诗草》,于书法之外领教了先生的诗文功底,后来又读到其手书《论语》,知其曾手抄四书以为日课,而且抄书积习至今未废。不仅如此,他还曾效法前贤,以篆书写日记,这在当今的读图时代虽不能说是“广陵散”,也可谓稀如星凤了。在李一的书法作品中,相较而言,我更喜欢他的小幅小字作品,内容以自作诗文、信札、读书笔记、画论为主,为其心迹的自然流露,由于大多出之无意,涉笔成趣,或为朴厚酣畅的章草,或为秀逸典雅的小楷,古意盎然,充溢着浓郁的书卷气。他的小楷以魏晋为基,取迹钟繇、“二王”,复参以隋唐写经,同时又佐以文人一系的倪云林、文徵明,端庄宁静,清新典雅。当然,最具特色的还是其章草。作为隶变过程中的过渡书体,章草既非纯粹的隶书,亦非纯粹的草书,在书史上向来处于一种比较尴尬的地位,汉代之后呈全面衰落之势。历来作为章草经典的皇象《急就章》显系后人伪托,至于索靖《出师颂》,也同样众说纷纭。至元代,赵子昂力倡复古,章草得以复兴,但元人章草,包括明代,多参入唐宋笔意,已尽失高古浑穆之气,或许近现代出土的西北汉简、江淮汉简及流沙坠简更为接近章草的原生状态。真正意义上的章草复兴始自清代碑学崛起,沈曾植之后,章草书家率多碑帖融合,别开法门,为章草启一新境。李一亦然。
上天生人,至大无私,故人之天赋禀性,除极少数生而知之或冥顽不灵者,绝大多数并无区别,之所以后天有高下之分,则在其学养、在其颖悟也。即以书法而论,“字无百日功”固然言过其实,但经过十年二十年的苦练,笔法、结体、章法等基本问题大体都可以得到初步的解决,之所以成功者寥寥,绝大多数平庸无奇甚至越写越差,则关乎学养、关乎认识了。李一的成功正来自其渊博的学识以及对书史高屋建瓴的把握。刘熙载有云:“非学无以广其艺,非艺无以尽其学。”李一的成就无疑是极好的印证。